衰与荣最新章节第十八章
谷歌小说网
谷歌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官场小说 架空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小说排行榜 推理小说 同人小说 短篇文学 乡村小说 耽美小说 科幻小说 灵异小说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经典名著 都市艳寻 大逆不道 绿帽深渊
母女狩猎者 二狗上城 足虐一生 放羊之心 乡村伦乱 龙擒艳姬 滛楼菊星 绿帽特工 家庭隐私 绝色风华 月火焚心 圣王后宫 神雕遗篇 枕上余温 全本小说
谷歌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衰与荣 作者: 柯云路 时间: 2017/12/12 
上一章   第十八章   下一章 ( → )
    一只麻雀引起了一家三口人的冲突。

    它是怎么落在阳台上的?昨夜一场狂风暴雨,今天早晨看见它一动不动停在阳台上,缩着头,眼睛一眨一眨的。陈晓时一下抓住了它,高兴地叫起儿子来:涛涛,涛涛,爸爸抓着一只麻雀,活的。儿子立刻跑到阳台门口,衣服扣子还没系好:还会飞吗?他进到屋里把麻雀往半空一撒,它扑楞楞地飞着,不高,落到沙发上。又第二次撒,飞得高点了,撞在纱窗上扑腾着,他又抓住它。看来它肯定是被昨夜的大风雨吹伤了,两只小爪都蜷缩着,有些痉挛。咱们养养它,过两天等它恢复了健康再放了它,咱们就把它养在阳台上。

    他兴致地找来线绳,拴住麻雀的细腿,又在阳台栏杆上平放一块大案板,让它停在上面,把绳的一头系在一把老虎钳上。再在案板上撒些小米,还需找个小碟,放点水,对吧,涛涛?不然它会饿死的。儿子站在他身旁,眼睛转来转去地看着他的操作,入了神。

    子在屋里叫了:涛涛,你怎么还不快点,袜子还没穿呢,还没刷牙洗脸呢,你不怕迟到啊?儿子刚开学上一年级,他根本没听见母亲的呼唤,还在父亲身后转来转去。子过来了:涛涛,听见没有?

    陈晓时转了一下头:涛涛,洗脸去。

    儿子恋恋不舍,挪了几步又在阳台门口粘住不动了。

    他说:涛涛,听妈妈话,抓紧点时间,吃了饭还要上学呢。儿子还是磨磨蹭蹭。子的气冲他来了:你不会不啊,先用放水果的塑料筐把它扣在冰箱上,回来再也不晚啊。

    那怎么行?回来,它早渴死饿死憋死了。他还在他的麻雀,同时说着:涛涛,洗脸去。

    你一直鸟,孩子能听话吗?我不管了,你孩子吃饭上学吧。

    他火了,用力一拨拉儿子: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儿子怔怔地立在那儿,眼睛里转开泪珠了,父亲很少这样训斥他。

    子也火了:你冲孩子厉害什么?你在这儿引得他不走。

    他一下转过身:这样惯孩子有什么好处,大人就不能做大人的事了?

    你这算什么事?

    我这是爱护生命。

    别说好听的了。

    子言语的尖刻让他更冒火了:你要急着走就走吧,别误了你今天的重要事情。

    子被戗在那儿了,嘴微微颤抖着。她昨天已说好,今天上午要去看一个过去的男同学,多少年前她曾和那个男同学很要好,她的话开始得很婉转,极力显得平淡自然:你知道吗,皮小军调回北京了,昨天给我来了个电话。是吗?陈晓时问,显得对往事毫无芥蒂。她放心些了,说:这两年他混得不太好,好像情绪也很灰。这话让陈晓时更宽和了:你有时间该去看看他。她看看他的表情:我不太感兴趣,不见面,还怀着点美好印象,真要见了,连那点好印象都破坏了。陈晓时笑了:哪有这么千篇一律?你还是该去看看。她说:十几年过去了,有几个人像你这样闯过来的?早都磨垮了。不过,你建议我去,我明天上午就去一趟吧…现在,陈晓时竟这样说话。

    我去哪儿是我的自由。好一会儿,她说道。

    陈晓时盯视她一会儿,沉默了。

    一家三口围着方桌无言地吃了早饭,儿子显得很乖,怯怯地察看着父母脸色。三人一同下了楼。“我还是别去了吧。”子观察着他的表情。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去吧,我有充分的自信。你见见他只会对我有好处,什么事引而不发才积聚能量。”

    子转身走了。他牵着孩子小手,送他去学校。

    自己怎么了?子不过是去看一个对自己毫无威胁的男人,她去看了他,只会使残存的一点感情势能释放掉,自己明白这些,自己是哲学家,给无数人咨询,从旁观角度能对此看得一清二楚,再轻松不过,能宽解许多人,可轮到自己为什么还这样难以忍受?他不是一再为子对自己的忠贞而感到骄傲足吗?为什么一点刺都受不了?要克制自己,不要胡思想,要有起码的涵养和风度,不是你自己让子去的吗?但内心的冲突如此剧烈,一个声音竟在嚷:自己要为风度付出如此高的代价吗?

    儿子在旁边走着,小手很软很驯服,他不住把孩子揽贴在自己身上,相挨着走着。儿子不听话时,他总是格外严厉,甚至有一些专横;孩子听话时,他便充了仁爱,恨不能把他抱着,驮着。这就是父亲对儿子的典型态度吧?父亲的统治是人类一切统治的缩影和起点。爸爸再见。儿子在校门口挥着小手。涛涛再见。他也挥着手,心中涌上一股柔情。看着儿子小小的背影,他心中突然触动了,模糊的记忆中浮现出自己六岁时上小学的印象了。影影绰绰的街道,自己背着书包在街上走着,样子既认真又滑稽,有时是溜溜达达地走着,有时是蹦蹦跳跳地走着…

    中午,他把儿子从学校接回来。子没有按时回来。他做饭,丁丁当当,摔摔打打,都好了,盛在碗里盘里端上桌了,还没她的脚步声。咱们先吃。他对儿子说。子的位置空着,他的心也被剜去一块。他脸色阴沉,对孩子缺乏耐心,动不动就训斥。儿子一声不响地吃着饭,不时小心地察看他的脸色。他自省到了,心疼儿子了。涛涛,好好吃饭吧,饭香吗?他抚摸着儿子的头,头发光滑滑的,很熨帖地在手掌下过着。他微笑了一下,慈祥便水纹一样漾出来,他心中的恼怒被融化了些。爸爸,你该刮胡子了。儿子看着他说,表情中有讨好的成分。他觉出来了,心被疚悔刺痛了:为什么要让孩子看自己的冷脸呢?他又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乖,你好好吃饭,爸爸准备留个大胡子,变个老头。他笑了,儿子也笑了。

    一中午,他对儿子充了爱抚,太阳一样暖暖地照着儿子。他让儿子坐在自己腿上,给他剪指甲,给他讲故事,逗他笑。他对怀中这个小生命充了爱,心中溢的温情。他笑着用下巴蹭着儿子的头:扎不扎?儿子格格地笑了:扎,爸爸的胡子扎扎。他们热闹地说笑着,他便在心中安抚着什么,宽解着什么,转移着什么,麻痹着什么。

    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吃饭呢?儿子仰头问。

    他那愉快的、充实的节奏被打断了。妈妈有事,不回来吃了。不管她,来,涛涛,咱们去阳台看看咱们的麻雀。

    他们却在阳台上呆住了。那只小麻雀被细绳头朝下地吊在案板下,身体僵僵的,死了。那绳太长了,使麻雀能飞出案板的范围;那绳又太短了,使麻雀没有飞一圈再转回来的余地。它肯定是扑腾腾飞出去,被绳子的拉力拉了回来,跌了下去,它一次又一次飞窜着,挣扎着,一次又一次头朝下跌下去,终于疲力尽了,只能扑腾一两下翅膀了,最后头耷拉了,死了,僵硬了。

    他把麻雀从绳上解下来。

    爸爸,给我吧,放在我抽屉里。

    把它扔在小树林里吧。

    在他比儿子还小的时候。一天,一只麻雀飞到家里来,爸爸领着全家人关上窗捕捉它。麻雀在屋里扑腾腾飞来飞去,全家人举着衣服帽子成一片,最后捉住了。用细绳系住脚,捆在一个纸篓上养着它玩,他非常喜欢这只小鸟。

    第二天,发生了一个奇异的现象:房前的电线杆上停了许多麻雀,有一百多只吧,它们冲着他家的窗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把它们赶走了,一会儿又飞来了,仍排成一排不停地叫着。妈妈说:它们是叫它们的伙伴来了,是求我们把它放出去。

    麻雀们叫了一整天,第二天又在电线上排队叫开了。

    麻雀心很齐,咱们放了它吧。妈妈说。

    窗户打开了,他们把麻雀脚上的绳解开,两天来麻雀已习惯了绳子的羁绊,不知道可以飞走。他用手轻轻托了托它,它才反应过来,扑楞楞飞出窗外与麻雀群汇合。

    麻雀们叫得更厉害了,叽叽喳喳响成一片,是欢呼伙伴的归队,也是表示对人的感谢吧?全家人都站在窗前看着它们,早已分不清哪是那只麻雀了。

    它们很快都飞走了,再也不到窗前叫了。一群鸟叫了两天之后,现在一只鸟也没有,院里静得出奇…

    下午人生咨询所停诊,内部开会,气氛有些压抑。最近情况不佳:《人生咨询报》至今未办成;在青年报上开的“咨询信箱”专栏也因故被停了;有些堂堂皇皇的部门在告人生咨询所的状。

    “先不管这些,咱们总结一下自己的工作。”陈晓时微笑着说,他要保持大家乐观的情绪。

    “咱们工作也开展得不太理想。”白扶了一下眼镜,白净丰腴的脸上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她念了一份“人生咨询追踪调查”然后说道:“那个叫谭秀妮的决心要和在劳改队的丈夫离婚,又不知受了什么影响,撤回了离婚起诉。还有环球出版社的编辑羊士奇,不是你(她看着陈晓时)给他咨询的吗,你不是给他制定了一整套行动计划,要像做手术一样,用一系列动作来解体他的死亡婚姻吗?但他什么进展也没实现,已经焦头烂额被撵回了工厂,老婆在告他待罪,很可能要让他去坐牢。”

    方一泓永远像个医院的护士长,她认真地说:“我看羊士奇的老婆——她叫于粉莲吧——可能有点神经症。”

    蒋家轩总是蹙着眉心带着深思的神情,这时讽刺地说道:“哪种类型的精神神经症?焦虑型?分离型?恐怖型?强迫型?抑郁型?性格型?疲劳型?疑病型?转换型?九种类型,她算哪种,原因是什么,归结于她丈夫功能低下?我认为,于粉莲的表演更主要的应该从社会原因寻找,是一定的社会条件纵容她、鼓励她、支持她这样。她即使有精神神经症,也是因为她那样做有好处,许多精神异常都是这样。我可以下个定论:社会环境造成精神神经症。”

    “不能这样绝对。”方一泓说。

    “这怎么叫绝对?你让于粉莲来,如果她只是精神神经症,我可以用精神动力学治疗好她。她再健康,在这样的社会条件下,在这样的文化观念影响下,她还是要用她那病态的方法来控制丈夫,实现她的安全感,足她的虚荣,这是没办法治好的。”蒋家轩永远像在辩论,神情凛然。

    “好了,还是讨论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吧。”陈晓时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这样涣散地东一个题西一个题地争论,看似热烈,其实反映着对现实处境的一点茫然。

    “我认为羊士奇的案例该重点讨论一下。”蒋家轩绷着嘴说道。

    “羊士奇、于粉莲的情况,我们还有时间专门讨论。”陈晓时说“你们刚才的看法综合起来,已接近真理。方一泓说的有道理,于粉莲不能不说有点精神神经症,这种神经症甚至就可能和他们夫生活的不协调有关。但另一方面,从主要方面来讲,我同意蒋家轩的意见,于粉莲对丈夫那种近乎疯狂的控制、歇斯底里的不安全感,是由社会原因或者说整个文化观念造成的。她即使没有神经症,也难以改变,她的思想观念就是那样了。”

    蒋家轩皱着眉想了想,说:“陈晓时,你的思路常常很全面,可有时有些中庸,老使自己处在综合争论对立面的立场上。”

    陈晓时笑了:“剖析开我的思维方式来了,有时间我请你们专题剖析一下。”

    “这不是思维方式的问题,我觉得…”蒋家轩蹙起眉心。

    “觉得什么?”陈晓时问。

    “你这种思维后面潜藏着一个动机,”蒋家轩放松了一下表情“我这样说可能有些太突兀了。”

    白、方一泓看着这有些突兀的场面一时无语,陈晓时却更愉快地笑了:“那你剖析一下。”

    “你希望在整个社会中,或者说,你总企图在你周围的人群中处于一个中心的位置。”

    陈晓时感到自己与蒋家轩之间出现了一点紧张,蒋家轩的话虽平常,但他的神情、口吻却有些异乎寻常,他于是更温和地说道:“你分析下去,咱们用一点时间,解剖一下陈晓时。”说“陈晓时”不说“我”也是暖化气氛的一种幽默。

    白完全被这个话题吸引了,女人常常感觉不到男人之间的微妙对峙,她认真地说:“陈晓时,我看你童年爬树的心理记录,感到你从小有一种优越感,一种俯瞰人的优越感。”

    “是。”陈晓时乐意地承认道“而且我想,人们从高的空间地位往下看时或多或少都会有这种优越感,这和我们从高的社会地位、高的智能地位看别人时的优越感本质是相同的。‘高’和‘低’本来是形容空间地位的,为什么我们也用它来形容社会地位、文化水准、智力水平呢?就是因为这里有一致。我们常常把社会的、心理的、文化的衡量都予以空间化。什么叫‘居高临下’?这不光形容我们站在高的空间俯瞰,也用来形容我们站在高的社会地位、心理地位俯瞰。什么叫上层、下层?这都是社会层次的空间化。”

    “那你认为这种俯瞰他人的优越感是善的还是恶的?”白认真地问。

    “我们剖析别人,提供咨询,带有一种类似俯瞰的优越感,似乎是善的,为帮助人的,但细究,这里也含着一种恶的情感。优越感本身就是一种对人的不善,就是一种蔑视。当我们解剖人时,仔细反省,心理深处隐隐潜藏着一种冷酷的快。解剖是什么?就是批判,就是用手术刀,就意味着一种形式的‘宰割’。怎么会没有恶呢?虽然它的结果是为别人咨询,治疗心理疾病。”

    “你不是说解剖你吗?”蒋家轩半幽默半认真地提醒道。

    这是怎么了?蒋家轩平时对自己一贯敬重服从,今天怎么出一种压抑不住的对抗情绪来?陈晓时说:“我是非常愿意这种解剖的,譬如今天上午我子去看望一个男,他们过去关系不错,我就心中很不自在,有些受不了。我一天到晚给别人咨询,可自己也是狭隘的。”

    “你从小是一个被母亲宠爱的孩子吧?”蒋家轩垂着眼问。

    “可以说是这样吧。”

    “所以,你从来就习惯一个比他人更优越的地位。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据我观察,”蒋家轩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缓解一下说这话的不自然“你是习惯于以自己为中心,让所有的女人都崇拜你的。”

    陈晓时想了想,说:“你可以分析下去,我不反感,我甚至很欣赏这种分析。”

    “什么叫欣赏?这种口气又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你一贯认为你是我们的领袖。”

    “我觉得你分析得对。”

    “所以你对待子的态度,据我们看来,”蒋家轩避开了“据我观察”这个词“也不是一般的狭隘和嫉妒,而是和你整个对女人的态度相一致的。”

    “我是希望获得女人崇拜的。”

    “你这又是文饰,你总把别人对你的剖析限定在一个范围内。你不光希望崇拜,而是希望子以你为中心,为了你一点点心理上的平衡,就牺牲她的其他感情需要。”

    “你再分析下去。”

    “你对一切人,譬如在咨询所对我们吧,也明显有控制的望,你其实不允许别人在思想上偏离你的掌握。”

    陈晓时有点明白蒋家轩的情绪是怎么回事了,蓄之已久,今天引发出来了。

    “这个,我没看出来。”白认真地接着蒋家轩的话。

    “我希望你回顾一下童年,坦你整个心理的背景材料,对自己作个分析。”蒋家轩继续说着。

    “这个不是今天一时半时能做到的,以后可以做,我倒希望你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解剖下去。我承认我有某种控制,大概每个男人都有吧。我希望自己有民主精神,在思想上有兼收并蓄的宽容。”陈晓时说着感到了心中强烈的抵触情绪,不愿意解剖自己——那是不舒服的,难堪的,甚至是悻怒的。

    蒋家轩垂眼凝神片刻,抬起头:“你这又是文饰。”

    陈晓时想了想,说:“是,我这又是文饰,我的潜意识反抗这种解剖,但我此刻的理智决心打破这抗阻。”自己说的是真话吗?心中更深一层的理智在审视:这是用承认文饰的方法进行更隐蔽的文饰。

    “你似乎说过你有一点恐高症,对吧?还有,你为什么喜欢最后离开咨询所,一再检查水龙头,煤气,门锁?你有时对传染病也表现出过多的恐惧,这些都说明你也有些精神神经症。你也承认?但你如何解释这些呢?你总爱讲:人长期工作、生活紧张,感受时间的压力,也容易患精神神经症。这是不是你的潜意识在开自己?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潜意识中是否压抑着真正令你恐惧、疚愧的罪过感呢?”

    很静,恍惚中出现一堆线条锐利的岩石。蒋家轩不说了,因为他的情绪发完了,自己也感到气氛的尴尬了。自己想笑笑,和缓一下气氛,但却不自然,而自省的光亮立刻便照见了:自己又想文饰。

    蒋家轩的话对自己是有震动的。为什么呢?那不是精神分析学的一些常规分析吗,莫非自己不知道?对了,自己的恐高症是从几年前和一个女朋友吵架开始的,那看来是确凿的事实,自己也那样认为,实质上呢?是否也是潜意识搞的目标转移呢?自己深层心理中是否有真正令自己恐惧、疚愧的罪过感呢?…他不愿意往下想,往记忆深处看,好像站在一个恐怖的深谷边,弥漫的白雾千万不要散去,峡谷深处如果真的显出峥嵘怪石来,就太可怕了…这又是心理中的抗阻了?自己解剖了多少人,却没有这样解剖过自己。仅此一点就表明:人是多么地“保护”自己。

    自己该是有勇气解剖自己的。他极力这样想“证明”自己的无畏与彻底。然而,同时便觉得没有一点那种光明、愉快、优越、从容和有兴致的感觉——那是在解剖别人时都有的——只觉得多了一桩烦恼的、不快的、灰黯的事情。这又是文饰的力量。他感到蒋家轩令人厌恶,心中充对他的憎恨。(这又是自己要文饰的心理。)要克制住自己,要笑笑,要讲点什么,立刻便觉得自己的情绪冻结在腮帮子的肌中了,笑得不自然。两种对立的情绪使肌处在困难的境地,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马上就能化为自然诚恳的笑了,就要张嘴说话了,门开了,有人进来了,是夏平。他顿时感到轻松了。(轻松什么?一瞬间理智的光照掠过:又是在“文饰”)

    “羊士奇自杀了。”夏平说。

    众人都震惊了。

    “他上吊了,今天凌晨发现的。”

    “在哪儿?”

    “法院门口。”

    羊士奇。每个人在世界上都占有一定体积:其身躯,其周围的空间。然而,他却越缩越小了,周围的空间已经没有了,只能容纳他的身躯,没有一点活动的余地。身躯也越来越缩小了,变成一个半尺高的小人蜷在肚子里,最后缩到丹田,只剩一个几何点了,体积等于零了。再缩下去,便是负数了。他不仅不该占有任何体积,而且他欠着世界的空间了。

    他的自尊,他的地位,他的价值(他的劳动),都不复存在了,他的笔记,手稿,连同他编译好的几十万字的著作,还有资料书籍,都让于粉莲消灭了。他整痴痴地走来走去,上班如同鬼影移进厂门,下班如同鬼影移出厂门。只有别人狐疑打量他的目光,再无他投向别人的目光了,这个世界与他毫无关系了。借过什么东西,欠过谁的债,都一一还清了;对他有过恩惠的人,他一一写好了感谢的信,封好了,准备一并寄出;还有什么没做的呢?

    他坐在桌前一个人恍恍惚惚地想,许许多多的景象飘忽忽浮现出来。一双高筒皮靴;于粉莲的长脸,糙,难看;松柏树,浓荫下密密匝匝的人群,一本打开的书立在面前挡住一切,无数张脸,看不见人身,好像是脸谱;垃圾筒,楼房,垃圾堆上有一个马粪纸的饼干盒,红红绿绿的画,风吹过来,被撕裂的盖子在哗啦啦飘动;一细竹竿打着马路,小男孩在跑,手里的风车在旋转;黑夜,青色的天空,高楼大厦般的黑色悬崖,一道瀑布也是青色的,无声地泻了下来,他在瀑布下淋浴着,凉透了,从头到脚,他自己变成冰了,也是青色的,从自己的整个身躯往外望着,黑魆魆冷清清的世界…

    想到夏平了,她文弱而纤瘦的样子,善良的微笑。冰冷的世界中有一抹暖意,黑色悬崖上的冥冥天空似乎有了一笔淡淡的橘红?该给她写封信。

    你翻译的文章我看了,已经挂号寄回了,收到了吧?你很有才华,翻译得很准确,而且很畅,你的中文很优美,你的字也写得很清楚。我不能帮助你什么,我其实是个很软弱的人,我是该被人遗忘的。望你珍惜自己的才能,你是大有希望的,我相信整个社会的生活都是大有希望的…

    好了,都没有了,干干净净了,清清了,只剩最后一个牵挂了,那是最大的牵挂。寒冬中,冰体透明,他却怀抱着一个暖暖的小熊猫一样的洋娃娃。

    薇拉,来,到爸爸这儿来,爸爸忙完事了,该领你出去玩了,他在桌旁转过头说。五岁的女儿正乖乖地趴在凳子上用蜡笔画画,这时垂着手慢慢走过来了。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父亲。你怎么了?他问。女儿今天一直用一种大孩子般的目光打量他,她看出什么了?薇拉,你为啥不说话?女儿贴在他身前,有些委屈地微微摇了摇身体。你画的什么画,薇拉?他拿起了女儿手中的画纸看着,目光凝冻了起来,他擦了擦眼睛。白色的土地,蓝色的天空,树林旁一幢棕色屋顶的小房子,门前一条路,弯弯扭扭伸向远方;有座小桥,桥上有个兔爸爸,背着行装回头向兔娃娃挥手告别;兔娃娃一手挥着一手擦着眼睛…你怎么想起画这个了?他抚着女儿的头发问。女儿不说话。是照小人书画的?他又问。女儿还是低着头。他感到心酸,他不该离开女儿,可他却勉强地笑了:你猜到爸爸要出差走了是吗?女儿抬起头观察着他的脸,他又笑了笑,感到自己眼睛的:今天爸爸还不走呢,要领你出去玩一整天,好吗?女儿咬住下点了一下头。

    于粉莲今天去厂里顶别人上白班,还要接着上她的夜班,好,他可以从从容容安排一切了。给女儿穿戴好了,漂漂亮亮鲜鲜,领着上街了。动物园大不大,好玩吗?最喜欢哪种小动物,猴子和狗熊?会画吗?那边是天文馆,等你长大一点再去看,里面的世界好大。这些都记住了吗?好,咱们去紫竹院公园。儿童游乐场里,这儿好玩吗?他抱着女儿坐转椅,坐飞机。高不高?上天了吧,又下来了吧?女儿小脸上绽开笑容了,像花一样可爱。他牵着她走,女儿高兴了,一颠一颠地唱着歌。进商店了,花花绿绿,她东张西望着。你要什么?爸爸给你买。孩子懂事地摇摇头,她知道妈妈厉害,爸爸从来是没有钱的。可他今天有钱,他把这一生最后一篇文章的稿费预支了。一身漂亮的衣服,一个吹气的漂亮的塑料长颈鹿——女儿幸福地抱着它,脸贴着它,跟着父亲又进了一家新开的西餐馆。父女俩坐下了,像火车座位一样相对的椅子方桌,临街的玻璃窗。像坐火车一样吧?他要了沙拉,牛排,鱼,面包,油,果酱,汤。好吃吗,薇拉?他把果酱抹在面包片上递到女儿手里,女儿咬了一大口,嚼着:好吃,爸爸你也吃。她舀了一勺沙拉送到他嘴边,他凑过去吃了。爸爸,好吃吗?女儿问。好吃,薇拉喂的还能不好吃?他笑了笑,和女儿脸离得很近,两个人相视着。爸爸,你真好。女儿说。薇拉也好。他说。这虽然不是自己的亲骨,可和亲生的一样亲。难道让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吗?第一百次想到这个问题了,然而,黑色的悬崖,青色的瀑布,他淋浴着,又成透明冰体了。

    夜晚了,女儿要睡了。爸爸,你睡吗?她看着他。不,爸爸要晚点睡。薇拉,爸爸如果真的出差走了,你会想爸爸吗?我不让爸爸走。薇拉带着哭音说。好孩子,你是爸爸的好孩子,爸爸现在不走,你睡吧。女儿睡了,他看着她。台灯光被他挡了一本《看图识字》,变得朦朦胧胧。女儿睡得很香,嘴角溢出一丝笑容,是到梦里去了。那是个虚幻的世界?或许梦境是个更高级的、现在还未被人认识的世界吧?谁敢断定人没有灵魂?特异功能的发现正暗示了灵魂及灵魂世界的存在?

    他要离开这个世俗的世界了,女儿醒来会哭的。然而她还会活下去,她经历了人生的苦难后会长成可爱的大姑娘,会结婚,会有幸福的小家庭。她不会忘记他,可多少会淡漠他。到那时,如果自己真的有灵魂,一定会游来看看的。二十年后了吧,女儿的房间里灯光明亮,隔着粉红色的镂花窗帘,有她做母亲的微笑,有摇篮,有冒着白汽的锅,有舒适的沙发软,有穿着银灰色衣文质彬彬的丈夫——他正在往瓶里倒,有温馨的一切…他在黑夜中不深深地惆怅了…

    这个世界,生着的人有无数困扰和折磨;但除此,他们还有一个简单而巨大的问题,那便是死。其实世界上原本只有两个问题:生与死。

    如果自己能重新生活,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子?什么样的家庭?眼前又飘动起粉红色的镂花窗帘,明亮的灯光,二十年后的女儿已做母亲…自己将翻译许多书,写许多书,将随代表团出访,将面对微笑与鲜花,将再有自己的女儿…

    后半夜了,他再一次走到女儿前,她酣睡着像一个春天。他把今天新买的衣服放在她枕边。又凝视了一会儿,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小脸。再见了,我的好薇拉。爸爸要出差了,你乖点。爸爸刮了胡子了,这一下不会扎疼你的,好好睡吧,祝你幸福,我的好孩子。

    他走到门口拉开门,又回过头停住了。他已经把钥匙解下留在桌上了,他迈出去,碰上门,就再也进不来了。他在门口犹豫着,他该不该再回到边看女儿一眼,再轻轻吻她一下?不,他感到自己的动摇了。内心冲突着——既剧烈又平常,既长久又短暂,还没来得及有任何明确的思考与结论,他已然把门轻轻拉上了,碰锁已咔地响过了,他和女儿永别了。人生中许多重大的抉择就是这样作出的吧?

    秋天的深夜已经清寒,月亮好高,接近正圆,冷冷的照下来,让人想到宇宙浩渺。一块薄云浮在碧空,像一个头朝西的娃娃,又像个头朝东的熊猫,还像几个头朝南的小企鹅。世界人生都像这朵云,你看像啥就像啥。他又在空中看到于粉莲那张难看的大脸了。此刻,他对她什么感情?仇恨?厌恶?敌视?不知为何,他多少感到可以惩罚她一下的快。他真想向空中发一声喊:你好好活吧,你发疯吧。

    他没有喊,只是有些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道路不平,整个城市,要不是明亮的月光,要不是黑暗的阴影。他钻出黑暗走入光明,又钻出光明走入黑暗。

    好了,到了他选择的地方了。神圣的地方,威严的牌子,黑魆魆的楼影。空寂,冷清,树杈。他将在这里写下一生的句号。死是生命的否定。然而,死是否也能算生命的一部分呢?如果这样,他是在一生中做出最后一个勇敢的行动了。他要发一声呐喊…

    晚上,子回来了,陈晓时原本以为自己克制得很好了,会有相当的风度与温和,连最初要讲的话与笑容都是反复准备好了的。但这一切表演没维持多久,他就发作了。

    你们一天干什么来了?一定是他请你吃饭或者你请他吃饭了。你不要解释,你一见他就想起了许多难以忘怀的往事了。你又把他的弟弟妹妹拉出来干什么?纯粹是谎话。你见了他一定是绵绵了,他处境不好?哼,那才起你的同情呢。同情不是爱?是不是爱,可有了爱再同情,那就是加倍的爱了。让我别丧失自信?我当然自信。我只是对你不相信。为了你那一点浅薄的感情享受——你还不承认那是你的享受?——你不惜伤害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太自私了,太拙劣了,我根本不相信你的解释。你别给我做解释,你不要把别人拉进来。你们俩在一起怕什么?他老婆不在,房间窗帘一拉,你们愿意怎么表达感情就怎么表达,你可以补偿夙愿。我胡说八道?我才不胡说八道。我没有涵养,没有怀,对了,我就是这样,你愿意去痴情就痴情吧。孩子可以丢在家里,一切都可以牺牲,你就要实现你那一点感情上的虚荣与快乐。我知道你好,对什么人都善。那是你初恋的对象,你更得善了。你要安慰他,鼓励他,你要让他感到温暖,感到人生的价值,你要让他永远为他过去失去你而痛苦,你要让他觉得你伟大,你要在一种又伤感又美好的情感中获得陶醉。那多刺啊,我才不嫉妒呢。他算什么?不过是不值一文钱的伪君子。我骂他你急什么?我诬蔑你了,我蛮横无理了?我骂他你就是心疼嘛,要不你急什么?和那样一个痞子能在一块儿混一天。我看不起他,也看不起你。你和那些跳来跳去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你不惜破坏最宝贵的东西去足自己的低级趣味,你根本没有想到过自己还有这个家,还有孩子。你去吧,你以后可以天天去,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不想见你,根本不想你回来,你永远不回来才好呢。…

    子解释,子屈辱,子顶撞,子不吃饭,子趴在上痛哭失声,子长时间地泣着。他终于发完了,终于知道子受的折磨已超过他受的折磨了,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冤屈子了,理智回来了,他平息了,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开始劝子吃饭,开始抚摸动的肩背,开始认错,开始捧起子双眼哭红的脸来亲吻,开始有了温情。

    晚饭后,很久。子铺好被子,坐在边,看着他的背影,温柔地讽刺道:你还是哲学家,搞人生咨询呢。你真是太“理解”人了。

    他正坐在写字台前发呆,略略醒悟过来,回了一句:再伟大的人,其实他也很渺小。 wWW.gUgExs.Com
上一章  衰与荣   下一章 ( → )
全本小说《衰与荣》是由作者柯云路精心撰写的一本完本综合其它。更多类似衰与荣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谷歌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完结小说衰与荣TXT下载的章节为网友上传更新,与谷歌小说网(www.gugexs.com)立场无关